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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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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永乐六年九月,朔望视朝,礼部上天子北巡仪狩。

    “夫巡幸者,帝王之大事,四夷八方之人皆来朝见。于此,扈驾官军不可不慎。容仪卫,盛京卫,旗手卫,锦衣卫之外,更宜于各卫所预选精壮有膂力之士,增益扈从之数,以瞻备不虞。”

    “圣驾行经,亲王离城一程迎候。郡王,镇国将军,辅国将军,奉国将军,镇国中尉,辅国中尉,奉国中尉,县主,郡君,仪宾皆循此例。”

    “镇守,三司,官吏军民于境内朝见,非经过传召,毋得出境。”

    “道途供应节备,毋得扰民进献。”

    “行经省府州县,凡有重事及四夷来朝进表,俱飞驰达御驾行在所。小事送文渊阁,再送御前。”

    礼部尚书郑赐手持笏板,有条不紊,逐一上奏相关条陈。

    永乐帝时而颔首,时而蹙眉,却始终没有打断郑赐。

    “陛下幸北乃国之大事,诸项既定,当可布告天下。”

    话音落下,郑尚书拱手下拜。

    永乐帝没有提出任何异议,当即下旨,令随扈官员依礼部条陈施行。

    “陛下圣明。”

    郑尚书起身,退回左班。站定时,脸色微白,借宽袖遮掩,吞咽数下,总算没有当殿咳嗽出声。

    礼部尚书夏元吉站在郑赐左侧,见状,低声问道:“郑宗伯体有不适?”

    “无碍。”郑赐摇头,声音沙哑,“旧疾而已。”

    夏元吉没有再问,地点时间都不合适。

    吏部尚书蹇义和兵部尚书金忠交换了一个眼色,面现了然。

    自年中,郑赐多次告假。数月前,郑府延请太医,刘院判亲自前往诊治。经数月汤药调养,病情仍不见好转,反倒愈发严重。说不得,天子北巡归来,礼部尚书便要换人。

    礼部左侍郎为人耿直,有才具,却少变通。右侍郎善钻营,人品有瑕,为上所不喜。观五部,天官以下,惟前吏部左侍郎许思恩德才兼备,早年由国子监生署刑部主事,累迁北平按察使司副使,上靖难有功,升刑部左侍郎,同郑赐共事岁余。若非卷入山东青州案,下诏狱身死,定会为郑赐举荐。

    再多无奈,人也已经死了。

    传言从许侍郎家中搜出了-私-结藩王的证据,打死郑赐也不会再同他扯上关系。平日里的故交好友,同窗同僚也是有多远跑多远,恨不能在他活着的时候就-割-袍-断-义,撇清关系。

    解缙为何会被一贬再贬?原因之一,即是同平王走得太近。

    朝臣-私-结-藩王,严重点说,罪同谋反。即使是皇帝的亲儿子,证据确凿,照样从严从重处罚。

    许侍郎自己找死,怪不得旁人。

    同样的,远在贵州的平王也让永乐帝更加不喜。

    早朝之后,宫中特遣太医院赵院使过府,为郑尚书诊脉。

    赵院使诊出的结果同刘院判一样,旧疾,年迈,辞官休养或有数载寿数,继续在朝,恐无多少春秋。

    听完回报,朱棣沉默良久,最终叹息一声,下令开内库,取上等药材并宝钞五百锭送至在郑府。

    “赐本善人,和厚易直,为国之大才。”永乐帝提笔,旋又放下,只令白彦回传口谕,“传朕言,嘱其好生养病。”

    “奴婢遵旨。”

    退出暖阁,白彦回遣人知会司礼监和内官监,开天子内库,即便有圣意,也必须叫上两监掌印。

    白公公离开后,锦衣卫指挥使杨铎请见。

    “宣。”

    永乐帝随手翻一封奏疏,看了两眼就丢到一边。

    锦衣卫上报,苏松诸郡大水,有司却蔽而不闻。递上奏疏,却说什么桧花为瑞,不知所云!比照青州-贪-墨案,两府三司都要问罪!

    “臣参见陛下!”杨铎跪地行礼。

    “起。”朱棣问道,“何事?”

    “禀陛下,贵州回报,平王于普安州私设儒学,数名大儒慕名驰奔。”

    朱棣猛然抬头,目光如电。

    “可有实据?”

    杨铎取出备好的条子,呈送到御案前。

    不到百字,详细列出儒学所在,教授的各项课程。以及授课儒师名姓籍贯,是否曾被朝廷征辟,在朝为官。

    捏着条子,朱棣气得眼底泛红,怒极而笑。

    这张纸上,至少有三人曾被朝廷征辟,却端着架子,不肯给他面子。如今却主动投向平王,在儒学中授课?在这些士人眼中,他竟然不如自己的儿子?!

    好,很好!

    朱棣怒火中烧,似猛虎要择人而噬。

    杨铎恭立不言,不喜不怒。

    “杨铎。”

    “臣在。”

    “再派人去普安州。”将薄薄的宣纸一点一点攥紧,握在掌心,朱棣一字一句道,“这上面的人,都给朕‘请’到京城来。”

    “臣遵旨。”

    杨铎领命,退出暖阁。

    阳光依旧刺眼。

    杨铎微微眯起双眼,狭长的眼尾,似带着锋锐。站在门旁的宦官不由得退后一步,打了个哆嗦。这位杨指挥使,愈发的没有人气了。

    回到锦衣卫北镇抚司,杨铎即刻遣同知纪纲带校尉力士十数人赶往贵州。

    “尔等归来,天子定不在京城。人先关进诏狱,不必动刑,等天子北巡归来再做计较。”

    “是!”

    纪纲领命,走出被镇抚司前堂,亲自点人,备好马匹路引,赶在城门关闭前飞驰而出。

    弹劾锦衣卫?

    想把锦衣卫当垫脚的石头踩?

    纪纲冷笑,亲王如何,得士人拥护又如何?钝刀子割肉,可比一刀了解痛上百倍千倍。

    对杨铎,纪纲佩服,更多的却是恐惧。

    探子上报的消息,分开看都算不得大事。换做平时,兴办儒学,平王或许还能得到嘉奖。可偏偏赶在许思恩事发,天子气不顺,经指挥使上报,立刻引来雷霆之怒。

    如果之前对杨铎还有一丝不服,自此之后,纪纲再生不出半丝争胜之心。

    得罪了锦衣卫,还有万分之一的活命可能。同杨指挥使对上,当真是削尖了脑袋找死。

    弹劾杨指挥使?

    究竟是哪位才子想出来的主意?

    纪纲出发不久,永乐帝连下两道旨意,斥责平王“不察是非,从小人之言,不遵礼法,违高皇帝之训”,赐书令平王自省。

    “尔居深宫,行-腐-儒之道,不闻外事,皆由左右小人作威福。更与奸佞之辈狎-昵,素日不察是非,任其所行,毁誉于-军-民。今赐书令尔自省,去谗佞之辈,有罪者,立械送至京城。毋听小人,悔改犹未晚也。”

    朱棣的口气并不严厉,平王府-秘-结-朝臣,平王-私-设-儒学,都提也未提。可就是这样“和蔼”的语气,却让朱高炽冷到骨子里。

    随后,朱棣又下旨削减平王禄米。由八千石减到六千石,同汉王和赵王相差整整四千石。

    旨意下达,拥护平王的朝臣都暗道不好。

    明面上,天子没有降平王的爵位,实际上,他已差了两个弟弟一截。

    在被训斥之后,朱高炽立刻上表自陈,言受人蒙蔽,犯下错事,使得父皇震怒。然上有仁爱之德,人非本恶,有官属犯错,请拘押王府,行感化教诲。

    徐皇后没有为长子求情,只道不要涉及长孙。

    永乐帝按下平王上表,下令再减平王禄米。

    儿子有仁爱之德,老子就是凶-恶-残-暴?使出的手段都是他玩剩下的,当真是不知悔改!

    皇帝嫡长子,堂堂亲王,禄米只有四千五百石,还不及世子郡王。

    朱高炽终究没能跳出六界,眼见老爹丝毫不留情面,再不敢玩任何心眼,也不再听官属幕僚和平王妃的谏言,再次上表,自陈过错,誓言一定痛改前非。只是希望父皇能宽限些时日,再送坐罪之人入京。

    有朝臣想为平王说话,却无处着手。

    天子处置平王,理由正当。亲情大义均站都住脚。

    以宗室之法,平王没有降爵,只减禄米,已是从轻处罚。殊不见犯错的其他藩王,要么关押宗人府,要么贬为庶人,发边陲劳动改造。处罚最轻的也没了爵位,只能老老实实做个富家翁。

    为平王喊冤?不可行。万一弄巧成拙,谁也无法承担责任。

    得知父王目前情况,朱瞻基在朱棣面前几次求情,都没能让朱棣松口。

    朱棣却也未曾气恼,只和道衍说:“朕的长孙远比他父王聪慧百倍,可惜了。”

    听到朱棣的话,道衍念了一声佛号,没有接言。

    纵有惋惜,心意已定,终不会更改。

    “今日兴宁伯入宫授课。”朱棣话锋一转,“你师徒二人也有数日未见,可要与朕同去文华殿?”

    “陛下有命,安敢不从。”道衍站起身,虽须眉皆白,更显苍老,却不需人搀扶,走得极稳。

    文华殿中,孟清和点着挂起的“世界地图”,口沫横飞。

    两位亲王和两位世子听得如痴如醉,双眼放光。

    只苦了举图的宦官,胳膊酸了,也必须等到轮班才能休息。

    朱棣和道衍来时,孟清和正讲到开辟新航路的美好前景,列出船队远航能为大明带回的利益。主题思想可以归结为一句话,海外广阔,遍地是黄金,不挖白不挖啊!

    海外之地讲完,话题又转到了临近的日本琉球等地。

    “倭寇侵我沿海,卫所官军屡次出击仍无法剿灭,长此以往必成大患。”

    孟清和不是危言耸听。历史上,明中后期,倭寇的确是盘踞在大明沿海的一颗毒瘤。到了后期,假倭数倍于真倭,商人海盗之外,甚至有官员勾结其中,更难以剿灭。

    “倭寇非癣疥之患,我大明威武之师,不能剿灭此等凶徒,怎安百姓?”

    点到即止,不能说得太过。

    朱高炽和朱高燧都陷入沉思,朱瞻基没有出声,朱瞻壑有些懵懂。

    暖阁外,朱棣抬手,不令宦官通报,和道衍驻足片刻,却没有进入暖阁,而是转身离开。

    北虏,南倭,辽东女真,西南番邦。

    想起锦衣卫递上的条子,对照孟清和的授课内容,朱棣停下脚步,看向道衍,感慨道:“少师收了个好徒弟。”

    道衍谦虚,笑道:“陛下也有了个好臣子。”

    朱棣笑了,何必羡慕大和尚,自家人,有能耐才好。

    既然有才,那就该赏。

    当日课程讲完,孟清和正准备出宫,白彦回却在文华殿外候着,见到孟清和,笑着行礼,道:“恭喜伯爷。”

    孟清和脚步一顿,“白公公所指为何?”

    “陛下有旨,赏兴宁伯银一百两,宝钞五百锭。”

    孟清和眼睛圆了,平白无故,怎么赏钱?

    白彦回没有道出缘由,只笑眯眯指着身前的箱子,“箱子有些分量,咱家遣人送到宫门前。”

    “多谢白公公。”

    孟清和道谢,仍是没弄明白赏银何来。

    不过,天子给钱总是好事。顶多再被老朱家压榨几次。反正早就被压榨习惯了,多来几次也没什么。

    实在不成,找国公爷拿主意。以国公爷的政-治-嗅-觉,钱该不该拿,第一时间就能给出答案。

    白彦回吩咐四个宦官送孟清和到奉天门,自己快步赶回西暖阁伺候。

    抬着箱子,一路走到宫门前,四个宦官头上都冒出了热汗。

    “辛苦了。”

    孟伯爷出手一向大方,搬一回箱子,四个宦官都有入账。谢过孟清和,同门前当值的锦衣卫交代一番,颇有些依依不的转身离开。

    “劳烦遣人知会本官亲卫。”

    孟清和入宫,亲卫必须在宫外等着,想找人,得请锦衣卫跑腿。

    “伯爷稍等。”

    当值的锦衣卫百户是个生面孔,但也晓得兴宁伯是“自己人”,当即叫来一名小旗,吩咐几句,小旗应诺,领命而去。

    片刻后,亲卫没等到,却见一身大红锦衣的杨铎迎面走来。

    临近傍晚,气温未见降低多少。站在宫门前,孟清和出了一层薄汗,杨铎却是通身清爽,一滴汗水不见。

    孟伯爷承认,他羡慕嫉妒恨了。

    一样都是武官,怎么就差了这么多?

    “杨指挥好。”

    杨铎颔首,“兴宁伯这是要出宫?”

    “正是。”见杨铎的视线落在脚边的箱子上,孟清和解释了一句,“天子赏赐。”

    “恭喜伯爷。”

    “不敢。”

    孟清和笑笑,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,一时有冷场。

    突然,杨铎上前半步,俯身,如丝绒般的嗓音滑过孟清和耳边,“西南之事已了,伯爷自可宽心。”

    愣了一下,孟清和才意识到,两人的距离似乎有些过近了。抬起头,杨铎已经退开,高福等人已快步前来,行礼后,抬起了箱子。

    从亲卫手中接过缰,孟清和回头,杨铎已不在原地。思及他刚才所言,心头却是一动。

    西南?

    回到国公府,孟清和寻到中堂,将天子赏赐和杨铎之言原原本本,一丝不漏的告知沈瑄

    放下看到一半的兵册,沈瑄缓缓勾起嘴角,眼波流转,摄人心魄,“过来。”

    孟清和不解,还是老实过去了。

    当下,国公爷扣住孟伯爷的后颈,呼吸擦过他的脸颊,“十二郎以为,杨指挥是指什么?”

    “西南……是普安州?”

    道出答案,孟清和仍有几分迟疑。

    沈瑄却点了头,捏了一下孟清和的耳垂,“此事暂了,十二郎不必过于费神。”

    “可……”

    “如再有事起,交由瑄即可。”

    孟清和眨眼,再眨眼,国公爷的语气,貌似有几分……不满?

    不等他完全想明白,唇已被咬住。

    事实证明,想完全明白侯二代的心思,对孟伯爷而言,仍属高难度任务。

    永乐六年九月壬戌,永乐帝出南京,巡幸北疆。

    六部尚书,礼部尚书病重,其余五部尚书,四人留京,只有户部尚书夏元吉随扈。

    汉王赵王骑马,朱瞻基和朱瞻壑乘车。孟清和有幸被请到车中,名为讲学,实际兼有“保姆”职责。

    一个小少年,一个三头身,从出了南京,一路都在为什么。除孟伯爷,连三头身的亲爹都HOLD不住。

    御驾驻跸山东,有快马从北来报,瓦剌首领马哈木召集四部,集-结-四千骑兵,在阿鲁浑河再败鞑靼。

    “据报,鞑靼余部今逃至胪朐河,有侵兀良哈诸卫之意。”

    报信的千户说完,自永乐帝以下,随扈的文武官员都感到不可思议。被瓦剌打败了,逃命不及,还策划攻打兀良哈,侵-扰-大明边境?

    永乐帝不解,随扈文武一样满头雾水。

    只要脑子正常的,就不会下这样的决定。排除本雅失里,此人已非常理能够揣测,以狡猾著称的阿鲁台也失心疯了吗?

    这架势,是认为大明发兵的速度还不够快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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